第三十一章 人生秋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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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章

  人生秋凉

  日月山川,如他襟怀,

  坦荡无私,毫不遮蔽。

  然尘世里的炊烟人家、瓦屋深院,

  何处又是他的隐身之所?

  人生的所有努力、一世修行,皆是要将原本无趣的生活过得有趣,让无情之命运变得有情。此间,有太多的枯荣兴盛,经风雨离合,到最后亦未必称心如意。浮华过尽,但求冰洁,行于无悔。

  诗人眼中,一叶一花,皆是辞采。画者眼中,一山一水,皆是墨渍。而修行人眼中,悲欢离合、生老病死,皆是磨炼,均为常态。

  苏轼在儋州,于逆境中生存,亦不肯退缩,纵客死他乡,也是慷慨解脱。他悟到“寿夭无定,习而安之”之理,不复为处境担心。他相信“一呼之温,一吸之凉,相续无有间断,虽长生可也”。

  昼长人静,光阴若水,不觉到了绍圣四年(1097年)中秋。许多年前,苏轼曾在密州,大醉后对月填得《水调歌头》,流唱古今。此番临着无边海水,寥落星辰,填下一首《西江月》。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世事如梦,人生秋凉。他的词境,不似当年那般潇洒放达,却多了几许深沉的况味,以及淡淡的凄婉。岁月缓缓移过,那时尚有妻妾相伴,朝夕共处,今时人去音渺,唯明月依旧,把盏凄然。

  苏轼著诗文,并非不知世事险恶,纵情歌咏;更不是难脱身境,聊以自慰。他是深知其处境之晦暗,却凭借悟性和真性情,寻到了去处。

  他与苏过居在海南,穷苦潦倒,比起在惠州,唯一的好处则是无瘴气之忧。“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尔。惟有一幸,无甚瘴也。”

  无肴馔,唯有野菜充饥;无医药,一任自生自灭;无诗友,所对草木石土;冬无暖炭,夏无寒泉;无佳节,更无良辰。

  就连居住在旧官舍,亦不被允许,章惇派人前来,将之驱逐出去。帮衬他的张中,也因此被革职。到如今,无处可居,只好倾囊买地,在城南一处,建了一座简陋居所。因其屋后满是桄榔,故名为“桄榔庵”。

  当下,囊空无钱,无食无肉,唯有在桄榔庵中,数着春秋冬夏,靠别人救济度日。虽有远方友朋寄来钱物,更有道士吴远游来儋州看望,终也是清苦度日。

  元符元年(1098年)冬天,因秋季雨多,来往船只停运,致使粮米不继,苏轼父子逐渐到了无物可食之境。父子二人对坐,“如两苦行僧尔”。无奈之余,只好日煮野菜而食。

  苏轼强忍饥饿写道:“天地在积水中,九洲在大赢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譬如注水于地,小草浮其上,一蚁抱草叶求活。已而水干,遇他蚁而泣曰:‘不意尚能相见尔!’小蚁岂知瞬间竟得全哉?思及此事甚妙。”

  天地一瓯,人寄其间,不过如一蚁浮在积潦,以大者观之,实在太过渺小。而小处看来,却是广阔无边。人之得失,不在多寡,在于身心高度——伫立原地,弥望数里;登上峰顶,眺望百里;寄身月宫,则俯瞰天下。

  腹有诗书何用,怎抵一餐温饱?但恰是这些诗书,让他有了心灵的寄托。他是那林翠竹,风来我动,风去我止,坚毅刚劲,不折不屈。

  然世俗这般真实,一文钱,亦有了人生的重量。一日,苏轼行走乡间,遇到一位七十岁老妪。她看苏轼如今形状,叹道:“内翰昔日富贵,一场春梦!”

  苏轼无言作答,深以为然。自此,里人呼她为“春梦婆”,亦为后人留下一个典故,和一个更为洒脱的苏子。

  虽身处蛮荒之地,他亦不失快乐,曾在信中说道:“尚有此身付与造物者,听其运转流行坎止无不可者,故人知之,免忧煎。”

  人之所求,或许不是简单的快乐,而是一种心安。所谓的“满足”,原本即是奢侈,纵有高官厚禄、香车宝马,亦难填内心的沟壑。世上万般繁华,终有一日会消逝如烟,那时,又该拿什么来释怀?

  苏辙在《追和陶渊明诗引》中写道:“东坡先生谪居儋耳,置家罗浮之下。独与幼子过负担渡海,葺茅竹而居之。日啖薯芋,而华屋玉食之念不存于胸中。平生无所嗜好,以图史为园囿,文章为鼓吹,至是亦皆罢去,独犹喜为诗,精深华妙,不见老人衰惫之气。”

  自苏轼来到儋州,已经不多为文。昔日的华屋玉食,早荡然无存。曾经有过的嗜好——图史文章,皆可作罢。如今只喜为诗,不见任何衰惫之气。此种难得的精神,堪称人中豪杰。

  颜回身为孔子最得意的门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他是离君子最近的一位。而苏轼“人不堪其忧,公食芋饮水著书为乐,时从其父老游,亦无间也”,离君子亦不远矣。

  但苏轼不同于孔子诸人,栖栖遑遑,深入红尘。他有独特的人生观、价值观,融合释道儒之长,又不拘泥其间。苏轼诗词,不乏孤寂、哀伤之情,但他并不纠缠于此,而是从中得到超脱。

  在儋州的某个春天,苏轼和友人汲水煎茶,作诗《汲江煎茶》为寄。

  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取深清。

  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

  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

  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

  从汲水、舀水、煮茶、斟茶、喝茶到听更,诗境细腻生动,韵味无穷。读罢,已觉清凉茶意,温润愁肠。一如《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诗:“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倚着石木,淡然自在,任时光流去,更声过耳。

  己卯上元,苏轼赏月归来,放杖而笑。苏过问他为何而笑,苏轼回答:“盖自笑也。然亦笑韩退之钓鱼无得,更欲远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鱼也。”鱼之难得,不碍雅致常在,功利难近,何必苦苦相求。苏轼情怀,到底是寻常人所不能企及。

  苏过乃苏轼第三子,也是王闺之二子。他长伴苏轼身侧,不管是贬往岭南,还是流放儋州,一路相随,备尝艰苦。他颇有苏轼风骨,亦能从外境超脱,不受束缚。

  朝云去世后,苏轼诸多琐事,一应饮食服用,皆苏过料理。苏轼深感其意,在贬谪之时,教他画枯木竹石、记诵经史,收获甚丰。有诗以记:“过子诗似翁,我唱儿辄酬。未知陶彭泽,颇有此乐不?”

  在儋州几年,苏轼整理文稿,汇集成了《东坡志林》,注完了《尚书》,又和陶渊明诗十五首。他将陶诗和遍,并让苏辙写序,信中道:“然吾于渊明,岂独好其诗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

  就在东坡守着清贫岁序,遥望苍茫大海,不知归去时,元符三年(1100年),宋哲宗病逝。这位与苏轼有着五年师生情谊的君王,未得苏轼之风度气韵,却耽于酒乐,迷于女色,英年早逝。

  这时的北宋王朝日渐衰败,气数已尽。那些社稷忠臣,或老或亡,或贬或散。风雨中的江山,在蔡京诸人主政下,飘飘欲坠。

  因哲宗无子嗣,神宗皇后向太后主张,让庶出的哲宗兄弟——端王赵佶为帝。赵佶,即历史上的宋徽宗。这位天子写瘦金体,画花鸟,喜诗文,却不善治理国家。

  于登基这事上,曾经打压苏轼的章惇,认为赵佶“轻佻,不可君天下”,并为之付出代价,被贬雷州。

  宋徽宗登基之初,神宗皇太后摄政,赦免了元祐诸臣。故苏轼得以离开儋州,渡海北上。次年,宋徽宗亲政,改元为“建中靖国”,准备平息党争,以还天下康平。但这时的北宋朝堂,已如秋日寒蝉、春阳冰雪,行将没落,不可挽回。

  苏轼离开了荒蛮之地,数载沉重岁月总算清明。日月山川,如他襟怀,坦荡无私,毫不遮蔽。然尘世里的炊烟人家、瓦屋深院,何处又是他的隐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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