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天涯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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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章

  天涯海角

  怅望天下,河山浩荡,

  多少故人,转身陌路。

  今生回眸,能换取的,

  也只是一溪云、一壶酒、一盏茶。

  曾经,她是他的风景,是他的辞华,是他今生不变的红颜。曾经,她低低坐于他的身边,笑语清和,端正美好。她终离去,不要了人世红尘,也不再为他洗笔研墨、掩帘煮茶。

  朝云走后,苏轼守在岭南,虽然孤单,但心思亦不因此沉落。他并非情种,更不是薄情之人,只是适时拿起,懂得放下。这一生,经过太多风浪,失去三位妻妾,犹未停止漂泊。

  苏轼在惠州官位低微,无权行政,却依旧心系乡民。他说:“君子有责于斯世,力能救则救之,力能正则正之。”苏轼于惠州三载为民谋利,或在旁建议,或亲身为之,做了许多善事。

  附近州县遭遇火灾,满城焚烧殆尽,苏轼怕官衙趁机行弊,对程之才颇多建议。因见惠州四面有水,居民出入不便,他细心勘察,建议并参与修建了两桥一堤。

  西枝江流水湍急,在与东江交汇处,协同罗浮道士邓守安,以四十舟为二十舫,铁销石矴,起一座浮桥,横穿水面,随水涨落,接通了人来人往,名为“东新桥”。又在丰湖上起一座长桥,既可点缀湖光,又能便于乡民,名为“西新桥”。

  工程进行一半时,因银两短缺,无法继续施工。苏轼将皇帝所赐犀带捐出,并传书鱼雁,求助于苏辙。苏辙夫妻二人见信,甚为感动,亦捐出了许多金钱助救惠民,方才使其完工。

  庆功之时,城中百姓欣喜若狂,苏轼诗中可见其状:“父老喜云集,箪食无空携。三日饮不散,杀尽西村鸡。”

  苏轼还推广秧马,以助农事;兴建水磨,以省民力;施助医药,以救瘴毒。又因广州多饮咸水,瘟疫流行,苏轼助太守王古,修输水道,引水蒲涧,以供居民饮水,深惠万千城民。

  当他得知北归无望时,决定寻个去处,买田筑屋,蔽得风雨,终老惠州。他心存大爱,对这方山水生了情感,亦喜这里的淳朴民风。

  苏轼喜欢吃荔枝,每逢荔枝成熟之季,他都沉醉其间,啖之无数,并写道:“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想当年,歌妓柔奴说:“此心安处,便是吾乡。”苏轼当下心有感触,愿在此长住下去,守着朝云之墓,不再伤离。他是惜物之人,故与之相关的旧物,乃至草木,只觉万般都是情意。

  人世若飘尘,他心思却静了下来。他自比陶潜,在隐逸的田园中寻到归处。此间,苏轼和了许多渊明诗,秋雨瓦屋,松菊皆静。

  后来,苏轼在白鹤峰上寻到一处,心中欢喜。于是开始修建,伐木陶瓦,造屋二十余间。等新居上梁时,他写道:“古邑为邻,绕牙樯而南峙。送归帆于天末,挂落月于床头。”万般山水,皆是他笔尖细墨。落月寒星,亦是他枕上诗思。

  能与大文豪苏轼为邻,当是千古幸事。心中深羡读书的翟秀才,还有那位卖酒的林婆,苏轼与他们相善,曾留句:“林行婆家初闭户,翟夫子舍尚留关。连娟缺月黄昏后,缥缈新居紫翠间。”

  想那暮春时节,红紫新翠,听他临风吟哦,轻弄才思;或与他谈山论水,述史说今;或与他漫煮佳茗,研修禅道。真乃平生乐事!

  林婆也是佳邻,常送苏轼酒喝,一杯薄酒,却是几多情义。于这偏远之地,任何的交集都令人感动。苏轼每饮酒醉,睡起之时,落笔为文,才思如涌。

  自去岁三月买地,到绍圣四年(1097年)二月迁入,近一年时间。苏轼欲在山上挖井取水,与西邻共用,并写诗以记:“待凿平江百尺井,要分清暑一壶冰。”此次挖井,挖下四十尺,搬去岩石后,方见一汪清泉,满瓶雪乳。

  又种得数色果木、几树茗茶。自此,对着青山秀水、翠鸟鸣禽,可逍遥度岁了。身畔虽无朝云,然其长子苏迈领了家人前来,一时子孙满堂,笑语纷如。苏轼颇享菽水之欢,得山林之乐,在与友人书信中写道:“新居在大江上,风云百变,足娱老人也。”

  世事动荡不安,好景难长,当苏轼想长居惠州,不复归去时,调令又至。修好的人间别院、世外仙源,转瞬成了红尘驿馆。

  章惇在京,见他一首《纵笔》诗:“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读罢,自言道:“子瞻尚快活尔。”于是,调令到处,一纸天涯。

  近三年的惠州生活,亦是苏轼风华去处。如黄庭坚所说:“东坡岭外文字,读之使人耳目聪明,如清风自外来也。”正是远去江湖,亲山近水,才有他的辞华万丈,留世佳篇。

  他用人生所有的际遇,换取了深邃的才学,可谓“有所失,必有所得”。临行前,苏轼对着精心打理的屋舍心痛难舍,忍不住泪流,写下伤情的诗句。

  南岭过云开紫翠,北江飞雨送凄凉。酒醒梦回春尽日,闭门隐几坐烧香。

  门外橘花犹的皪,墙头荔子已斓斑。树暗草深人静处,卷帘欹枕卧看山。

  他将惠州山水藏于画中,收入行囊,放下这片房舍、这方田园,自此,踏上别程,一去不返。

  苏轼被贬去儋州。那时的海南岛,是个荒凉野蛮之地,汉人很少,以黎族为多。行到此处,死生难料,不知会遭遇几多灾险,于宋代官吏来说,酷烈处,仅次于死刑。

  此时的苏轼已年过花甲,况病体随身。一个垂老之人,还要经受风霜,远赴天涯海角,忍饥挨饿,旦夕生死,何等凄凉。但他是河边翠竹、岩上青松,无惧寒雪,无畏摧折。

  苏轼心中深知其情,未作生还之念。临行前,已置妥后事,在与王古信中写道:“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昨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作墓,乃留手疏与诸子,死则葬于海外,庶几延陵季子赢博之义,父既可施之子,子独不可施之父乎?生不挈棺,死不扶柩,此亦东坡之家风也。”

  这时,苏辙亦被贬雷州。他在藤州迎着东坡,二人携家人慢慢行去。这种生离死别的心情,在起落的步履间,怅然沉重。

  阡陌之上,多情的蜂蝶不知人世喜忧,依旧翩然起舞,惹起闲尘,转而飞入深丛。无情的雀鸟,亦在房檐篱间,争着片粮颗米,不问凡尘苦乐,起废兴衰。

  抵达雷州,离别之日,众人悲伤哭泣,心碎肠断。落笔至此,亦不禁为苏轼心痛神伤。他一生太多颠簸,太过曲折,亦太过悲凉。若无非凡的定力、坚韧的信念,何以在风涛骇浪中穿行?

  王安石在任时,两党之间只是斗争,到如今,章惇则是酷冷残忍,不留情面。苏家子弟皆受到牵连,或遭贬,或丢官,下场悲惨。

  曾与苏轼交往的官员,亦未能幸免。章惇见程之才无意祸害苏轼,不久后即将其调走;后以“妄赈饥民”之罪名,将广州太守王古贬往别处。

  若当初苏轼守在阳羡,执意不赴汴京,或有十几载清闲光阴——躬耕田园,岁老菊圃,有陶潜句,白衣酒;有东篱花,南山云。那时,朝云于江南烟水地,栽竹植梅,烹煮闲茶,坐禅修行,亦不会断魂惠州,留下千古遗恨。

  但一切都只是想象,纵算他退隐山林,朝廷中的那些阴险之辈亦未必相容。苏轼名望太高,才学过甚,他的正直,他的存在,会让他们寝食难安。

  当年屈子心怀香草,身赴汨罗,亦是其高洁的灵魂无法屈服于污浊的红尘。若不能远避,必受其伤。别无他法之时,唯有坦然相待,淡漠生死。

  苏轼同其三子苏过一起,于绍圣四年(1097年)六月离开雷州,乘船抵达海南岛。于七月初,到达儋州这片“天气卑湿,地气蒸褥”之地。

  儋州气候潮湿,城中弥漫着腐朽之味,秋夏之交,又逢雨日,其况更甚。苏轼择一处居所,住了下来,开始了又一段贬谪岁月。此一生遭逢了多少灾劫,早已模糊不清,让他铭记的,是那些曾经有过的种种情意。

  苏轼到儋州不久,来了一位上司,名叫张中。他久闻苏轼才名,对其敬仰崇拜,颇为友善,安排苏家父子二人住入一所旧官舍里。

  虽是官舍,却破旧不堪,轩窗残败,屋顶漏水。每逢雨来,苏轼将床铺多处搬移,不得安眠。张中见状,着人修缮一番,屋舍简净,总算得以安身。

  那时,四海飘零,居无定所,只作是天涯。如今,远处荒地,红尘孤影,已在海角。

  怅望天下,河山浩荡,多少故人,转身陌路。今生回眸,能换取的,也只是一溪云、一壶酒、一盏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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