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一代词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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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章

  一代词宗

  他生时,不曾对虚名浮利

  有过依恋;

  死后,更无意后人对其生平事迹

  是赞扬,还是批判。

  他不曾亏欠于谁,亦对人无怨悔,

  离去之时,福祸皆尽,万般不落于身。

  起笔处,有梅枝斜窗,残雪映帘。搁笔时,已是万木苍翠,鸟雀往来。于我心中,苏轼如皓月,明亮无亏蚀,若清风,疏淡不萧瑟。人世欠他太多的尊重与安稳,但于尽时,浮沉终了,恩怨皆消。

  元符三年(1100年)六月,苏轼离开了儋州,但这时的他,已至暮年。所伴,乃道士吴远游、苏过,以及一些散落残缺的诗章。

  数载流离,几多悲感,万千心事,付与江流。眺望海天一色,雨止风息,云散月明,心事低郁转清扬,不禁写下《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从黄州“也无风雨也无晴”,到“天容海色本澄清”,是一种境界的延续。唯有在绝境中,方能体悟到生命的高度。“九死南荒吾不恨”,一语道尽多少困苦,几多洒脱。

  从初来儋州“把盏凄然北望”,至“兹游奇绝冠平生”,是人生的归路,也是情境的转变与超脱。

  苏轼到达雷州,恰秦观在此地任职,故人相见,不胜唏嘘。一个月后,苏轼接到调令,前往永州。他今乃一朝泰斗,无论才学地位还是政治影响,皆为胜极。所到之处,一应故旧,或文坛新人以及官吏城民,对他尊敬爱慕,唯盼一瞻尊颜。

  披风戴雨,车马劳顿,这一生,仿佛都在逆旅中前行。来来去去,或有归路,或有归期。古道黄尘,水复山重,风景年年相仿,身畔之人,却渐行渐远渐无踪。

  其实,他早已厌倦了这样飘荡无定的生活,他宁可自己囚禁,亦不愿再受命运摆弄。行途中,朝廷颁行大赦,苏轼复任朝奉郎。

  北归途中,苏轼游览金山寺,见当年李公麟给他所绘的画像,幸得寺里住持保存,仍存壁上,一时百感交集,写下《自题金山画像》。诗云:“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算来匆匆,已是一生。诗中所言的三处,皆为贬谪之地,当初都过着清贫潦倒的日子,却是他眼中的功业。苏子的功业,不是翰林学士,不是中书舍人,更不是汴京的富贵,而是他的文韵天然。

  苏轼一生都在漂泊,如萍在水,似叶在林,却始终不曾随波逐流。他是一朵莲花,出于红尘,静影水波,不为繁华折腰,不为红尘寂寥。

  他才华高绝,品格高尚,本应居官宰相,以匡天下,却因不容于众小,飘零天涯。看四海沉落,他孤身奋起,为民奔走,终为政客不容。

  初经策试,那年风华,不异赤壁周郎,只待东风起处,成就大业,却因韩琦阻拦,失之交臂。至王安石当道,逐之天涯,辗转数载,未有功名之说。然他所到之处,甘雨随车,承蒙百姓爱戴,千古未移。

  苏轼从不躲避苦难,而是深入其间,用超然姿态、达观性情,找寻脱离之法。太多的挫折磨砺了他,他本快意恩仇,到最后,却是豁然洒脱。

  他不随命运浮沉,不惧忧患苦楚,任何时候,都可以活出自己的境界。他开垦荒园,栽种果蔬,煮茶酿酒,挥笔泼墨;又为万民修桥筑堤,祈雨消灾……碌碌奔走,鞠躬尽瘁。

  他累了,留在了常州,这个与他缘分深浓之地。多年前,他便想着买地置宅,若陶潜那般,安于田园之乐。这一误,便是终生。陶潜尚有数载“桃源时光”,把酒东篱,远避尘嚣,不被外界扰乱。而他,几番贬谪,天涯亡命,短暂的停留,也只是灾难重叠。

  没有了朝云的照料,他的世界,阴晴随意,冷暖自知。但有佳句妙词,也总少了几许温情,缺几分灵逸。煮茶温酒、红袖添香的人走了,独留他一个垂暮老人,贫病交加,仓皇失落。

  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七月二十八日,苏轼于常州的某个病榻之上,消逝尘寰。或有不舍,或有眷恋,又或如他清风明月般的一生,无有挂牵。

  桌案上,还有一盏茶汤未饮尽,一阕辞章没写完,尚有几缕闲愁于光阴中游走,不肯消散。但世间种种,悲喜离合,再与他无关。

  苏轼离世,“吴越之民,相与哭于市;其君子,相吊于家;讣闻四方,无论贤愚皆咨嗟出涕”,“满城上下,咨叹出涕”。可见,东坡居士于万民心中的分量何其深重。

  他留给后人太多佳句,太多美好,太多珍贵。走过的山水、行经的路程,他亦留下无数灵思。他清绝若仙,超越了时代,无论去往何处,皆被以宾相待。他豁达的心胸、如兰的品格,让世人景仰。他在与不在,宋朝天下都一样散作风烟。

  千百年来,后世对他有极高的评价,不管是诗文、辞赋,还是书法、画作。吕本中《紫微诗话》里说:“自古以来语文章之妙,广备众体,出奇无穷者,唯东坡一人。”宋濂《文原》里说:“自秦汉以来莫盛于宋,宋之文莫盛于苏氏。”

  就连挑剔刻薄的明清评家,对苏轼亦怀崇敬之心。王鹏运《半塘遗稿》说:“词家苏辛并称,其实辛犹人境也,苏其殆仙乎?”金圣叹说他:“文态如天际白云,飘然从风,自成卷舒。人固不知其胡为而然,云亦不自知其所以然。”

  至于评话中的“雄视百代”“浩如河汉”,也非客套之语。沈德潜《说诗晬语》:“其笔之超旷,等于天马脱羁,飞仙游戏,穷极变幻,而适如意中所欲出。”王国维《人间词话》亦说:“东坡之旷在于神。”

  他一生背负功名,尝尽流离之苦,想要做闲云野鹤,总难遂愿。古来多少帝王将相、英雄豪杰,尽入渔樵闲话。

  他生时,不曾对虚名浮利有过依恋;死后,更无意后人对其生平事迹是赞扬,还是批判。他不曾亏欠于谁,亦对人无怨悔,离去之时,福祸皆尽,万般不落于身。

  后来,他于历史上,也只是一代文豪,北宋的江山,或繁荣,或败落,与他又有何相干?人世万般皆有机缘,他所经受的委屈、煎熬,皆为了成就其文采。千秋后世,乃至万代,众生都捧读他的诗卷,传唱他的清词。

  苏轼的存在,不为了打得天下,开创新朝,但他又一直为清平盛世而努力。他的清醒,不悲凉,也不柔弱,而是一种澄净的豁达。

  他的人生,自第一次去了汴京城,便没有选择。那里,繁华深藏,冠盖云集,他如山中清月、岭上梅花,为世所喜,又为世所不容。

  亦曾有凌云之志,因才学满腹,又有贤妻护佑,才可以那样奢侈。后仕途之路几经沉沦,人事偷换,见过太多的荒唐,但求寻个简净居所,吉祥安稳。

  他的世界,就连情感都是理性温和的。他对王弗,虽有“十年生死两茫茫”的凄凉,却始终懂得珍惜眼前人。他贬去黄州,清贫无助,王闰之为其料理一切,恩深似海。

  他流离惠州,唯朝云相随,与他性命相知。朝云本是舞衫歌扇的女子,被西湖之水滋养得温柔多情,却同他跋山涉水,患难与共。

  朝云一生辛勤,万里相随,经不起岭南气候,染病而亡。苏轼为其写:“伏愿山中一草一木,皆被佛光;今夜少香少花,遍周法界。”

  他独去儋州,死生难料,多少人为之心里震动,潸然落泪。他深知那里是海角天涯、荒城残景,但又何惧消磨?纵无安身之处、三餐不继,仍煮茶作词,风雅不减。

  人世几多幻灭,无惊于他。他是往来于红尘的苏子,不为贪嗔痴恨所困,对众生万民,他都是好心,却不用情。因为他不要牵绊于人,亦不要别人挂碍于他。

  他无陶潜闲静,有一段平淡自得的隐逸时光;无王维恬然,过着半仕半隐的悠闲岁月;无李白浪漫放纵,高风绝尘,一生唯诗酒相亲。但他的豁达气势、超脱豪情,占据了整个宋朝,亦不输盛唐。

  他落笔如风雨,其高远境界、潇洒性情、慷慨之思,自古无人可及。千秋万世,一代词宗,人间只有一个东坡居士。

  他是云崖之畔的一株苍松,是浩瀚苍穹的一轮皓月,洒然风度,清洁气韵,和人世遥相呼应。转身,离去,看似寂寥的散场,恰是华丽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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