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珞泱难得的做了个梦。
梦中是前世熟悉的宫殿,敞亮雅致,殿内有金兽袅袅散开沉水香,宫女推开了红木窗,一只梨花便探了进来,缀着盈盈晨露。
那是个太平日子,微风尚好,书案上放着一卷诗经,有皎白的花瓣从窗外吹入,将诗经的书页吹起,恰好落到一页,那页写着: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次日醒来后她便要小厮在窗前种一株梨花。
一夜的风疏雨骤过后,天色难得晴朗起来,冬日的阳光轻轻薄薄地洒下一层,照得园子中的梅花悉数开放,隐隐有幽香渗入。
徐大娘今日做了新样式的点心,献宝似的给珞泱呈上,至于为何在偌大的大将军府中最先给珞泱呈上,自然是因为四小姐说话好听,素来爱给人面子,便是再平凡的点心,她也能面不改色地夸出一朵花来。
珞泱尝完了点心,按例把徐大娘夸了一顿,夸得徐大娘身心愉悦,舒畅无比,便在园子内的青石上铺了件柔软厚重的狐裘,舒舒服服地躺上,将看了一半的书卷拿来覆面遮阳,准备小憩片刻。
徐大娘瞧见了一旁闲着的绿枝,两人达成了素有的默契,手拉了手去亭台下准备唠嗑。
今日徐大娘得了些新谈资,很是得意,道:“你可知北梁皇帝送了哪位公主来做质子?”
绿枝摆出了严肃的神态,庄重地摇了摇头。
“北梁皇帝有十二位公主,偏偏派了个最小的来。”
“竟然如此!”
“这小公主啊,称做宁瑶,是个顶好看的人儿呢!你可瞧见过?”
绿枝再次庄重摇头。
“听闻宁瑶公主来长安的路途很是不太平,被劫了好几次。”
“竟有此事!”
“如今,人虽送到了,可因着与北梁的那几场恶战,北方流民祸乱着要起义,虽被镇压了,可天子气着呢,直接便把人送至冷宫,表面功夫也不做了,听说啊,这公主过得比宫女还惨呢。”
“实在可怜!”
徐大娘学着那戏文中的样子,诌来几句:“你道天命这般无常,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万千宠爱也覆水东流。”
二人齐齐对天叹息。
而那一旁小憩着的小姐此刻支起头,歪在青石上,慵慵懒懒地顺口问了一句:“镇压流民的是何人?”
难得小姐愿意参与进她们的唠嗑,徐大娘高兴坏了,自豪地道:“这恰巧我打听了一番,正是咱们家的三公子呢。”
“原来如此,大娘竟这般细心缜密,那些探花状元郎怕也是比不过的。”珞泱面不改色,再次夸赞一句,将徐大娘夸得只觉得自己要飘起来。
近日大周很是顺昌,若说要有什么新鲜事,便是那浔阳郡出了个柴桑书院,听起来似乎也很寻常,可若谈起柴桑书院那先生可便不寻常了。
先生姓白名止,号安石道人,久居柴桑山,又称柴桑仙人。
安石道人的名号在大周读书人心中可谓甚高,两朝丞相皆师从于他,先帝三请入仕而无果,此番却在山下办起了书院,甚是奇怪。
更不寻常的是,这书院不收官宦世家子弟,只收平民寒门之子。一时间,前往浔阳的寒门儒士不计其数。
浔阳郡是常王的封地,这常王正是天子当年收养的那个宗室子弟。
过了午,珞泱便换了身轻便的男装,装扮成了一位翩翩少年郎,同绿枝一同出府,去的是长安第一酒楼天一楼。
天一楼是大周顶顶有钱的郑家所开办,而这顶顶有钱的郑家,恰在金陵和谢家是比邻。
珞泱与郑家小少爷郑子逸有着一同气走过书塾夫子抓过鸟摸过鱼翻过墙采过莲蓬掉过水之深厚的友谊在,素来将郑子逸看作自己的小弟。
小弟郑子逸此番为了投奔大哥巴巴地赶来了长安城,却在长公主深深深深的嫌弃之下不敢上门,遂塞给谢家下人数片金叶子,托了话求大哥出门一见。
大哥珞泱唤上绿枝到了天一楼后,先照例稍稍点了那么些许美食珍馐,又稍稍要了那么些许上佳的好酒,便托小厮唤来了郑子逸。
天一楼是长安第一酒楼,达官贵人们素爱去的地方,上了雅间,再花些钱请个歌伎唱些小曲,属实惬意。
珞泱倒是没有请什么歌伎,只是郑子逸拿来了一只鹦鹉,巴巴地给珞泱献上。那鹦鹉毛色翠丽,羽翼光滑如绸缎,俨然是只好鸟。
郑家小少爷在金陵与郑老爷相看两厌久了,来了长安城,日子显然是滋润坏了,他本是个金陵纨绔,现下又孜孜不倦,虚心地向长安纨绔学习了一番,换了身张扬奢华的衣裳,束起了白玉冠,也不在意现下是否寒冬,手中像模像样地执了把折扇,显然一副纨绔中的纨绔模样。
纨绔将鹦鹉献上,折扇一拍,义正言辞道:“莞莞你可知,这鹦鹉可不是寻常鹦鹉,这鹦鹉是我托了人,于数家铺子中一眼选中了这家,再于百只鹦鹉中一眼挑中这只,再从北梁一路跋涉运来的。”
珞泱观摩一番,道:“可见北梁的鹦鹉也只是鹦鹉,越了国线也并不能开出花来。”
“开出花,开出花!”鹦鹉附和。
“纵不能开花,可这鹦鹉也都顶顶聪明的!”纨绔委屈地强调了一番。
二人便又从金陵谈论到了长安,巩固了一番深厚情谊。
隔壁雅间似乎落座着一群世家子弟,天一楼的包厢隔音虽好,却耐不住他们的一副好嗓子,珞泱能清晰地听见他们正在高谈阔论着。
显然,郑子逸,绿枝也都是爱听这些热闹的,三人甚至不必对视一眼,就很有默契地噤了声,正襟危坐。
“听闻那画清阁的桃夭姑娘解了身契。”
“画清阁肯放她走?”
“自然不肯的,可奈何人家身后有靠山,威逼利诱之下,还不得放了人。”
“她一个清倌,出了画清阁能如何?”
“张兄,说来你可能不信,人家烧了身契,竟要去那浔阳郡柴桑书院。”
“且不说安石道人性高僻,便她一个女子,柴桑书院肯收她?”
“这为弟便不知了,话说这画清阁,丢了个桃夭姑娘,又来了一位迟岚姑娘,甚至不输于桃夭。”
“哦?那这迟岚姑娘如何?”
“自然是相貌极佳,少见的美人,听闻啊,还甚有才情,只道入浊世不沾染,身泥泞不弓腰!”
“这般有傲骨?”
“自然是,听闻是也曾是个官家小姐,就连那赵国公府的小少爷,几番求见也都吃了闭门羹。”
隔壁谈论完了美人,又谈论起了长安的新鲜人物,谈论起哪位儒生翻了墙,遇见芙蓉园里朱钗素衣的姑娘。
“郑子逸。”珞泱突然开口。
正聚精会神听热闹的小少爷蓦地被叫到名字,吓了一哆嗦。
“你可愿让你爹对你另眼相看?”
小少爷沉思片刻:“显然,不是很愿。”
“既然你愿意!我便给你想了个极佳的法子。”珞泱拿过郑子逸的折扇,往手中一拍,斟酌道:“那柴桑书院我觉得你可以去一番。”
“我……我并不爱读书。”小少爷苦了脸,试图挽救一下大哥危险的想法。
“你爱读书?那便更要去柴桑书院探寻一番了,安石道人教出了两朝丞相,还怕他教不出一个小小的你吗?”
小小的郑子逸目瞪口呆地看着大哥颠倒黑白,甚至替他把行程都安排上了,惊觉不妥后,为了改变大哥的主意,献上了些珍宝,大哥不为所动,再献上了些古玩,大哥依旧不为所动。
“莞莞。”郑子逸急了,难得动用了一下脑子,一拍桌子,道:“我悟了!”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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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枝手中的糕点险些没拿稳。
“你是不是觉得那书院有古怪?”郑子逸激动地开口。
“没有啊。”珞泱瞅了他一眼,提醒道:“你可知安石道人是谁?”
郑子逸茫然摇头。
“那白止先生呢?”
“我师父!”郑子逸连忙点头。
旁边的绿枝忍不住笑出了声,“小少爷,你莫非不知安石道人,名白止?”
安石道人爱云游,当初在金陵摆了个算命摊子,只有郑子逸觉得他有不凡之处,献上黄金去找他算卦,他不卜,第二日,郑子逸献上美食,他依然未应,第三日郑子逸献上异宝,安石道人依旧未收,却说他算出他们二人有师徒之缘,郑子逸应拜他为师。
郑子逸再不学无术,也是富人家的小公子,当初因为拜了这个师父还被学堂众人笑过好几次,直到有一日外域流进异宝,引众商贩抢夺,郑子逸听信安石道人的话没有参与,后来那批货物果然有一半都是假货。
众人方才恍然那位算命先生是奇人,再寻却不见其踪。
郑子逸了解情况后震惊地感叹一声:“果然是生活所迫,师父他老人家竟然都改行了!”
遂不必珞泱多说,自己便下定决心要带着大把银两去浔阳接济一番。
最后三人吃饱喝足,珞泱嘱咐了小厮将鹦鹉送去大将军府,便带着绿枝离开了。
难得出府一趟,珞泱倒不急着回府,先随绿枝去茶楼听了那折心心念念的话本子,又捉住了说书老头逼供一番抖出了结局。天色暗下来,长安的夜市便也开始了。
春节将至,长安夜市繁荣无比,雕梁画栋间灯火交映,钟鼓楼,画舫岸,岸边有放着花灯的姑娘,姑娘一笑,江水便也笑,盈盈泛起一层涟漪,缓缓荡开。
珞泱挑了好看的狐狸面具戴上,和绿枝一起随着舞龙的队伍边走边瞧热闹。
画清阁前围了一群人,正在猜灯谜,听人群谈论的内容,似乎是迟岚姑娘所出的谜。
短短半日,已经是第二次听见这个名字,珞泱便兴致来了,在此停下,没忍住稍稍参与了那么一下,又略微答了那么几题,待她瞅见最后一谜“风里去又来,峰前雁行斜”,不假思索写下“凤仙”二字时,周围书生觉得自己被抢了风头,属实落了面子,纷纷瞪向她。
可又见这少年虽戴了个不甚得体的狐狸面具,却衣着华贵,气质清雅,还把玩着一把纨绔必备的折扇,那般从容模样,实非常人能比,似乎是个不好相与的世家子弟,便弱弱收回了杀人一般的目光,强颜再强颜道:“不知公子何方人氏?”
珞泱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道:“在下金陵谢氏,谢家三郎谢玦是也。”
谢玦的名声在长安文人中可谓无人不晓,天子亲批的惊才绝艳第一人,众人一听,一想,再一瞅,少年锦衣华服,清贵尔雅,确然有那传闻中的风采,一时间纷纷拜了礼。
那边画清阁的人见了,喜悦得不行,谢玦是谁?温文尔雅三公子,那可是长安文人争相模仿的对象!忙过来请人,弓着腰笑眯眯道:“谢公子文思斐然,得了头筹,还请入内,迟岚姑娘有请。”
珞泱顶着他三哥的名号,又扛着众人巴巴的视线,想着画清阁中都是卖艺的清倌,应该无甚影响,不至于给她那久未谋面的三哥盖上一个贪恋女色之名,便决定顺势进去瞅瞅。